第二天,与他在典籍馆擦肩而过,我定定地看着他,马苏然,马苏然,我内心狂喊着,但他听不到,亦看得见,他手里的书,是一本普鲁斯特的《回忆光阴似箭》
那该书的书名一下子让我泪流满面,我跑了出去,天井里恰是春天,大朵大朵的玉兰花开了,一片又一片
山村的冬天格外冰冷,而晚上又更加深长
因为不足越冬的鸭绒被和厚衣,老翁们越冬的最佳本领是生火
邻近冬天,爷爷就仍旧备了很多柴火,更加是硬实的木根块,木根块具备很好的聚火效率,焚烧后产生的炭火保持能保护很长的功夫,这是冬天用来烤火御侮的最佳燃料了
一家人往往围在火堆旁,就连用饭时也没有把锅头抬下,有肉吃或菜样多时,就在锅头两头架一块石板,上头是肉,底下是暖锅
偶尔,会有人来串门,大师围着火堆旁,聊着春耕秋收,聊着外面市界,聊着各类趣闻,直到深更深夜
/> 子夜两点,风声低徊
草原和花朵,自词语间低低飞过
这是诗歌带来的错觉
三本诗刊迭在一起,左手的拇指捻住书脊,从后往前,纸页一张一张弹开,像许多只抽屉,把躲藏其间的诗歌吐出来
在夜间,有的诗句是浓缩了的时光,是珠玉、星火和珍玩,让光线缓慢地倾斜过来
捻到一半,唰地合拢,再把抽屉一只一只重新拉开
这样随意的阅读蔓生快感
这一天下午,我在网上,忽然想起电影《人鱼》中的一段旁白:“当你遇见最爱的人的一瞬,时间会停滞不动;而当时间重新恢复转动,它是如此之快,让你追赶不及……”在这部梦呓一样的影片里,这句话就是一首诗歌,闪亮,摇曳,像空中垂下来的软梯,有比它本身更为深长的回忆
时间可以如此之快,有如此刻,我的手指掠过城市、凌晨时分的火车站,掠过楼兰、大雨和破碎的瓷
但是一枚明月应该圆满
这是农历的七月十五,城市上空,民间理应圆满的月色不知所踪
几个小时之前,我从楼下一级一级地漫上来,手指抓住钥匙和打火机,衣服和头发间游走着烧纸的气味
悲伤抽走了我的体能,使我周身瘫软而喉咙鲠硬
我在哭,像一只轻伤的兽,潜回巢穴依赖本能的引领
从鼻腔到喉咙,这是我呜咽的长度
我一哭,就分不清哭和泣这两个词
几年前,我好容易记住了它们的区别:一个出声,一个不出
但是我一哭,我就再也记不清楚
有几次,我听见自己在梦中失声痛哭,而在真实中,我甚至不能让自己哽咽出声
姑婆去世的时候,在沈阳做律师的表姐赶回营口奔丧,泪水爬在脸上,她的悲恸无声无息
现在我才明白,是文明的城市要求并制造了克制,而克制的手太巨大了,它扼住了我们的喉咙,使两个成年女子,——表姐和我——同时丧失了放肆痛哭的能力
整个2005年,从四月末到七月初,我只写下不到三百字,也就是《流浪者》的最末一节
我告诉远方的好友:“祖父病后,我忽然发现,许多悬而未决的事件在突然间找到了答案
而如果他离开,许多事情将就此成为悬念
”六月十二日清晨,我生日前一天,神移开我掌心里祖父温热的手指
三十三年,他只肯牵引我走出这样远
重新回到电脑前,坐下,我等待写作缓慢铺开
整个夏天,我努力让自己平稳、镇定,不喧哗,不溃败也不走开
没有人窥见我内心的房屋:脆薄、虚弱、阴暗
星空之下,它是一盒吐出过太多硫磺的火柴,同时指向残损、空旷和危险
“如果我不写作,我会屠杀全世界
”问题是我不是杜拉斯,我只有可能杀死我自己
祖父走了,多年前的梦境被真切剖开——露天电影散场,他和我,在汹涌的人流中彻底失散
他交到我手中的,我还没有来得及一一清点;而他带走的一切,还将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一浮现
“两个在大地上流浪多年的人,他和我,看见了家,却看不见方向和大雾中的离别
”还要几个月,或者更久,我才能在雾中看到离别的轮廓
这么多年,祖父一直担任我的写作索引;直到他去世前几天,语调微弱,他告诉我如何在不同的季节里根据风向预测雨水,以及那些日薄西山的旧年手艺……他的离开,使旧的更旧,使“现在”变成了“过去”
时间是如此之快,当我说出“现在”,它已经被“过去”覆盖
2005年,夏天结束之前,我始终没有机会放肆一次
压抑
紧张
克制
语气尽量放稳
需要应对的事件永远呈几何倍增多
我想起柏桦的诗歌,在下班的路上,一高中旁边的草坪里有蚂蚱低飞
我吃惊地弯下腰,但是它迅速在光线中隐匿
蚂蚱,风,隐约的落叶
广场上空的鸽群
红十字会排练的音乐
黄昏时分的心绪,——一切都是低的
因为拥挤,才有了张扬的粗壮和萎缩的枯黄
尤其是在日渐成熟的过程中,那些夹杂在张扬之间的萎缩,让我心生懊悔
假如当初,我把所有的种子疏疏朗朗地播撒在几个花盆里,让每一棵以后成长着的植株都拥有足够的空间、阳光、养分和水,至少不再拥挤,它们又会怎样?可惜,世间万事都没有假如,只能任由它们在我的阳台上张扬着张扬,萎缩着萎缩
待下得水库,满眼是墟里炊烟,骑牛幼儿,满耳是鸡鸣狗吠,飒飒天籁,我开玩笑说不如把家搬来,和陶渊明、王维比邻而居,然后生一双聪慧儿女,终老此生也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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